白薇(白薇任仲柏小说)
上世纪30年代,鲁迅先生提携的几位女作家之中,最出名的是萧红。
提到萧红的一生和她的婚恋,人们心中立马想到两个字:一个“苦”,一个“穷”。
而很少有人知道,萧红在经济窘迫的时候,还资助过一位女作家,她就是白薇。
白薇一生坎坷,比萧红更是凄惨,她唯一还说得过去的,就是活得比萧红时间长一些。
图|白薇
然而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,她饱受父母的轻视、婆婆和丈夫的殴、虐待、爱人的背叛,十几种疾病的折磨。
她活了这么久,临终时没有尝到多少甜,无比遗憾地说了一句遗言:我的苦白受了。
这是怎样无望的人生,让一个走过乱世的女人,说出如此充满怨恨的一句话。
一、地狱般的包办婚姻
白薇原名为黄彰,乳名碧珠,她是湖南资兴人。
1915年春,她冲破封建的束缚,来到湖南第三女子师范学校(现湖南郴州师范)念书。
白薇出身小富人家,但她不爱穿金戴银,也排斥时髦服装。
她本身的外貌条件是很优秀的,十几岁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,清秀白净,不曾刻意打扮也是校花。
在第三女师求学的时候,她的头发剪得很短,不会戴精致的首饰,连裙子都很少穿,而是穿着一件男式的长衫。
图|白薇和父亲、妹妹一起
为此班上的同学常常笑话她是“乡下穷人家的妹子”,“乞丐公主”。
对这种嘲笑,白薇根本不会在意,也不会理睬。她一门心思埋头看书,她的内心有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:她喜欢独处,一个人带着一本书走出教室,走出寝室,找一处有灯光的地方,默默地看一看书。
白薇的婚事是按照她家乡的风俗,所谓的“看戏结亲”订下的。
她的婆婆是远近闻名的泼妇,长年守寡,对儿子有着强烈的掌控欲,心理近乎变态。
白薇不愿嫁到这样的人家,跪在父亲面前哭求,父亲却以“婚姻岂能儿戏”,直接拒绝了白薇。
白薇为了抗婚,干脆住在了学校。1918年她毕业的时候,婆家集结了一帮亲戚,堵在学校大门前,将她绑回老家结婚。
白薇的丈夫是在婆婆的溺爱之下长大的,这样的妈宝男不仅没有主见,在婆婆殴打妻子的时候,一句话都不敢说。而且在生活之中,丈夫处处蛮横,变着法子找茬。
某天,婆婆和丈夫因为一些琐事殴打白薇,婆婆将她的眼睛打伤,还咬断了白薇的脚筋。丈夫在一旁扯她的头发,撕扯她的衣服,她全身上下都是淤青,用尽力气逃出了家,看着丈夫拿着斧头跟在后面要砍她,她只能跳进河里躲起来。
可悲的是,从父母那里,白薇得不到一丝同情和支持,这让她的婆婆变本加厉地欺负她。最后,白薇是在舅舅的鼓励之下,用斧头砸烂了婆家灶台,从魔窟逃出去的。
二、执笔斗争的女战士
白薇逃出来之后,在同学和好友的帮助下来到了日本东京。
长期的折磨和焦虑让她一身是病,在异国他乡只能靠给人当佣人过日子。别的学生不愿做的卖水、挑江的苦活,她都愿意做,只要能活命,只要能赚到求学的钱,她不怕吃苦。
她这样一身孤傲的才女,吃着残羹冷饭,穿着单薄的衣服过寒冬。
在最穷的时候,她一连两天什么都没吃,就不停地喝生水充饥,一连喝上几杯,再将裤腰带勒紧。
她不愿去找亲妹妹资助,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和妹妹不是一种人,妹妹嫁的是达官显贵,是她最看不起的那种“剥削阶级”。
白薇的生命力很顽强,因为从婆家逃出来太难了,吃了太多的苦,她怎么可以因为饥饿和疾病打败?
她一定要活下去,不仅要和压迫自己的人斗争,更要向灰暗的封建社会抗争。
“一直到消灭他们之前,我都要活下去!”这就是白薇的信念。
赚到了钱,白薇继续求学。她在东亚日语学校补习日语结业之后,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日本女子最高学府——东京御茶水高等女子师范学校。
她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,成绩一直名列前茅。除了专修的生物学之外,她还选学了美学、哲学,甚至开始潜心研究佛学。
日本好友善子很同情白薇,邀请白薇到家中去休息一会。
正巧一群长舌的日本妇人正在善子家中作客,她们在白薇面前显得高人一等的样子,瞧不起她。
白薇没有露出丝毫胆怯或者难受,她昂着头、挺直腰杆,姿态优雅地从这些长舌妇面前走过,甚至不屑多看他们一眼。
但她的内心已经起了波澜,她的心里一直高喊着:我是中国人!我是中国人!我不能屈服!我要抗争!我要奋斗!我要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中国人!
即便遭日本的生活如此潦倒,白薇的美丽依旧让人惊叹。
一次,一位伯爵夫人举行宴会招待东方各国的妇女,邀请中国旅日女学生送去一名代表,大家一致推举白薇。
白薇的日语很好,仪态端庄,且知识丰富,同学们觉得只有白薇去才能给中国的女性争光。
大家为白薇借来了各式各样高档服装,还有手表、戒指、项链、羽毛扇、花手绢、高跟鞋等等。牧师夫人建议她穿一套漂亮的西服,白薇婉拒了牧师夫人的选择,作为中国女学生的代表,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件紫色的旗袍。
她那双挑江卖水的手,已经磨出了厚茧,但在夜深人静之时,她依然坚持着写作。她的笔,是“社会的解剖刀”,她要用它去揭露黑暗社会的丑恶。
是的,她病了,就连房东太太都在劝她休息休息,不要写作了。但她不愿放下。
社会如此黑暗,敌人如此猖狂,她无法安心养病。她的病来自于旧社会,她经历过那种难捱的煎熬,她必须以这支笔呼唤正义、同情和支持,唤醒姐妹们一同求得翻身和解放。
白薇,她就像是悬崖上白色的野蔷薇一样,有着迎风而放的顽强和美丽,素净、但艳绝。
鲁迅说,白薇就像是“仙女”,这不仅仅是形容她的貌美,而是她内心深处的出尘脱俗。
这位冲出牢笼的“女战士”,本以为一生最痛苦的婚姻已经过去,可她遇到了杨骚。
三、爱上滥情之人
杨骚,原名杨维铨,福建漳州人。
杨骚本身就是个非常矛盾的人物,1918年他留学日本,因为家里经济条件有限,只能考入自己并不喜欢的东京高等师范。
杨骚这个“骚”字是发牢骚的意思,表达着他对社会的愤懑和不平,同时也有他对自己命运的怨恨。
他是日本留学生之中出了名的“文学青年”,当时的杨骚刚刚失恋,同学们希望他早日走出来,就将他介绍给了白薇。
大家的心愿是美好的,希望两个都在感情上受过伤害的人能够互相治愈内心的创伤。没想到杨骚是治愈了,白薇却陷入了万丈深渊。
杨骚和白薇说起了自己的过去:他是跟着养父长大的,养父对他不错,资助他来日本留学,但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卑和抑郁。
白薇的斗争精神感染了杨骚,她常常和杨骚交流,给他开导。
杨骚白净儒雅,在当时很招女留学生喜欢,白薇和他相处久了,也产生了感情。
杨骚向白薇发起了猛烈追求,直白热情地告白,爱来爱去的话说了不少,杨骚还向白薇保证:以后会为了白薇更加努力,要“发几百万的财来”,供白薇过上更好的生活,还要送他们共同的、喜欢的朋友一同去法国、意大利这些欧洲发达国家去留学。
杨骚还构思了自己的远大梦想——要在西湖建一座艺术魔宫,定期召集全国艺术家来这里开艺术展。这座艺术魔宫的最高层,他要和爱的人一起住。
白薇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假大空,但还真以为他对自己是真情。她哪里知道,杨骚畅想的和他住在“魔宫顶楼”的爱人不一定是白薇。
图|杨骚
就在白薇陷入爱河无法自拔之时,杨骚突然消失。
1925年春,杨骚给白薇写了一封简短的信,简单告知她自己已经来到杭州。杨骚轻描淡写地道歉说:十二分对不起你,我没有和你告别。
杨骚一生和很多女人纠缠不清,他最喜欢的两个女人是白薇和A女士。
在这封信之中,他向白薇表达了自己在A和白薇之间的复杂情感:
素姐,我恨不得你和A妹合作一个让我爱,我恨不得……我说不出来。
白薇很是无奈,她如此形容杨骚的滥情:你所爱的是娟娟娉婷的名姝;你所爱的是天真烂漫的娇女;你所爱的是姿容绝世的魔物;你所爱的是西施的雅韵,黛玉的逸影,湘云的风格,和尤三姐的全身。
即便知道杨骚对感情的随便,白薇还是不忍放弃这段感情,不断向杭州寄信,开始凑路费回国,想要和杨骚相见。
没想到当她兴冲冲来到杭州,杨骚一见面就劈头盖脸骂了她,责备她过来找他。
杨骚对白薇说,自己要去南洋寻找发财的机会。
他对白薇说了一句让她无比震惊的话:“相信我,我是最爱你的!我要经历过一百个女人之后,然后疲惫残伤,憔悴得像一株从病室里搬出来的杨柳,永远倒在你怀中。”
杨骚和白薇约定了三年,说三年后一定回来找她,将白薇一个人丢在了西湖葛岭。
白薇就在这种极其悲伤的心态之下,在西湖畔写下了纪念她和杨骚的爱情诗剧《琳丽》,又千方百计凑足了盘缠,一个人回到东京疗伤。
四、再次遭遇背叛
杨骚离开之后,白薇静下心来闷头写作,那段时期是白薇的创作佳期。
1926年,白薇回国后和广州革命文学团体创造社的作家们一同创作,倍感鼓舞。
随即,她来到当时革命的中心武汉,担任日语翻译,后又在武昌中山大学 *** 教授日语和植物等学科。
不久后,白薇又搬去了上海,她的住所离鲁迅家很近,鲁迅很珍惜她的才气,多方提携她。
白薇的《打出幽灵塔》在鲁迅主持的《奔流》上连载三期,鲁迅为了编排斟酌甚久,根据许广平的回忆,鲁迅觉得白薇这部作品一定要穿插合适才会有人看,所以花了不少时间研究。
因为鲁迅的提携,白薇开始受到更多读者的关注,她被誉为“文坛第一流人物”、“我们的女作家”、“才女”。
也便是在此时,杨骚回来了。
白薇这辈子就好像是欠了杨骚什么,明明她的生活已经开始转好,这人偏要出来再“祸害”她一次。
杨骚是突然来上海找她的,一进白薇的住所,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他的画,桌上放着一张他的旧照。杨骚很感动,又是对白薇一通“真情流露”。
南洋没有让杨骚发财,他在那里只能当个小学教员,什么做生意、搞艺术,在现实生活前都是空谈。
图|白薇与杨骚
杨骚告诉白薇,他还欠了一 *** 债。
看他一脸可怜,白薇之前的恼火和伤心顿时烟消云散,同意杨骚搬过来同住。
白薇为什么会再次接受杨骚,很多人不能理解。
因为有过一场失败的婚姻,在婆婆面前卑微至极,得不到父母的全心爱护,白薇在感情之中是非常不自信的。哪怕她有过人的才情,有着过人的美貌,她依旧觉得不会有人真心爱她。
她因为忍受不了家庭暴力选择了反抗,实际上还是渴望一个男人给她可以依靠的爱情,为她撑起一个家,所以她和封建的婚恋观念是没有办法彻底断绝的。如果白薇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,也许能够平安一生,但很明显杨骚根本无法承担白薇全身心投入的爱。
当时的白薇和丁玲齐名,创作大有收获,和杨骚也决定结婚了。
翻译家张友松回忆,杨骚和白薇已经发了请帖,白薇当时也订好了酒席。但结婚当天,只有白薇一个人招待宾客,杨骚始终未到场。
杨骚事后解释,自己已经移情别恋,完全把结婚的日子忘记了。
其实杨骚回国住进白薇家几个月就开始恢复和A的联系,白薇常常因为吃醋和杨骚产生矛盾。
在结婚之前,杨骚又爱上了一位姓黄的女士,又是一次不告而别,带着黄女士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。
白薇因此一病不起。
谢冰莹在《作家印象》之中写了当时白薇的情况:她病倒了,一连五六天没吃东西,也没有人去看望她。饿得实在受不了了,白薇挣扎着起来去买面包。结果因为浑身无力,从二楼滚到了楼下。
杨骚听说白薇病了,回来看了她一次。见她高烧不退,陪她去了一趟医院。
医生嘱咐杨骚一定要好好照顾白薇,如果再不小心,白薇的病情会恶化。
杨骚在医生面前连连答应,结果一出医院大门,他就叫了一辆车,吩咐把白薇送回家,自己就直接走了。
白薇对杨骚的痴迷,对自由恋爱的追求,或许是对少女时期包办婚姻的一种补偿,没想到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践踏自己的身心。
白薇万没有想到,那个曾经号称要在南洋“经历一百个女人”的杨骚,果然是带着“病柳之身”回国的。白薇不幸被传染,从此以后,她再也没有真情托付过任何一个男人。
染病的白薇开始出现各种症状,最痛的时候都无法走路,她还患上多种疾病:肺炎,风湿,霍乱,慢性腹痛,鼻病,绞肠痧、猩红热、疟疾、阿米巴痢疾,先后做过9场手术。明明已经很穷困了,还会给杨骚寄点钱。
五、决绝的分手和人格的完整
1934年,白薇终于决定和杨骚一刀两断。
身心千疮百孔的她,形容自己就像是“鬼影子似的”。
她暂住在董竹君租来的房子里,这间屋子只有一个小茶壶,一个小茶杯,一面破成三块的镜子以及一些锅碗瓢盆。
1935年,白薇终于决定接受手术治疗,想要彻底结束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。但医生告诉她手术成功率很低,于是她写下了自传小说《悲剧生涯》。
这本书是白薇强忍着病痛,将稿纸铺在自己的膝盖上,墨水瓶挂在脖子上,用4个月写好的。
而杨骚呢,在得知白薇日渐病重后,出版了他和白薇的情书集《昨夜》,将这段不堪的情史自爆出来,他俩就成了各种小报的头条。
据说他甚至藏了白薇的日记,想要等她病死后卖掉。
1936年,鲁迅病逝,白薇写了数篇悼文,字里行间都是战斗的誓言。
中国进入全面抗战之后,身体尚未康复的白薇立刻投身抗日。作为《新华日报》的特约记者,她曾经专程来到桂林采访李宗仁。
这次,她又见到了杨骚。
杨骚继续恬不知耻地要求复合,白薇笑了,很明白地拒绝了他:“我有我的情感,有我的自由。”
杨骚自己也觉得和白薇之间的爱情是失败的,但他觉得两人没有在一起的原因是“性格不合”。
杨骚并非新式文人,他是“一夫一妻多妾制”的忠实拥护者,并且觉得女子就应该从一而终。此外,他还有旧式文人的青楼情结,越是人生不得意的时候,他越是理直气壮地去青楼消遣。
杨骚无法做到尊重女性的思想和自由,白薇对他谈不上恨,她反倒觉得,杨骚之所以变成这样,根本原因还是封建社会给予了他种种为非作恶的宽容与机会,所以他才能藐视女子、玩弄女子,将一个女人快要逼死了还不愿负责。
“杨骚只不过是封建社会中千千万万的男子恶魔中的一个罢了。”白薇如此说道。
田汉的夫人、歌词作家安娥非常同情和理解白薇,听说白薇终究还是选择拒绝了杨骚,感到十分高兴,她称白薇对杨骚是“带着怜悯的复活式的爱”,但杨骚根本没有完全看清白薇作为进步女文人的美丽品格。
白薇只有拒绝了杨骚之后,才拥有了人格的完整。
抗战胜利后,白薇定居上海。倒不是上海有她和杨骚短暂的爱情回忆,而是因为她始终无法忘怀助她登上文学高地的鲁迅先生。
她在上海努力写作,直至迎来新中国的成立。
六、生无家,爱无果,死无墓
重庆谈判之时,毛主席见到的进步作家之中就有白薇,
毛主席显得很高兴,她和丁玲都是湖南的女作家,毛主席格外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:“你很了不起嘛!我经常记起你哩!”
白薇显得有些消极:“我,已经写不出作品了,我已经倒下了。”
毛主席两只手一起握住她的手,非常诚恳地劝她:“你是一个很坚强、很勇敢、很了不起的新女性。”
解放后, *** 在丰泽园再次见到白薇,还风趣地对她说:“你还这么年轻,可见你骨头硬得很哪 *** 再厉害也压不倒你哟。”
见白薇一身简朴,穿着灰布干部服,便转身让江青找裁缝给白薇做一件毛料列宁装。
白薇很珍惜这件衣物,只有在全国政协会议和外事活动之中才穿一下。
图|白薇最值钱的遗物,一台收音机
一直到晚年,白薇依旧对吃穿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,她这样一位朴素而坦荡的女性,在文艺界是很少见的。
她不愿在北京享清福,要去北大荒深入生活。那时候的北大荒真的是荒无人烟,虫多、蛇多、草多、狼也多。到了冬天,这里的气温能下降到零下40度,而白薇却放弃了机关工作,也不肯住在招待所。
她背起行装,深入到各个农场之中视察,每到一处地方,都坚持和第一线的农垦战士们一同劳动,一同居住。她写了六十多本生活日记,收集了数百万字的创作素材。
杨骚知道和白薇已经再无可能,远走南洋,和当地一个华侨女子结婚。他每个月薪水的大半会寄给白薇,也算是对她最后的补偿。
白薇病逝于1987年,一身伤病,活到94岁高龄。她的一生,没有在情感上找到可以停泊的家,这也是她为什么到了生命的终了,依旧觉得人生是苦的,她称自己是“三无”女人:生无家,爱无果,死无墓。她的付出没有换来幸福,无儿无女,孑然一身。
唯一庆幸的是,她是一位作家,两段悲情的苦恋,最终成就了她颇有战斗力的作品,她写出了对封建社会的憎恨,也在发掘和探寻着新时代女性的出路。